吉他大力刷下,鼓敲下重拍,贝斯节奏躁动,主唱抛出清亮嗓音,摇滚乐用力高举更颠覆的年代想像,你闭起眼睛,感觉体内火焰,你问自己,能不能做个更自由的人?
张铁志一身白衬衫牛仔裤踏进女人迷乐园,我耳边响起摇滚乐。
二十年,他血脉热腾,秉持摇滚精神,推动时代与文化的交互对话,不当时代的旁观者,不是象牙塔的学者,不做书房的评论家,走入群众,他在时代现场书写时代,以行动实验奔放可能。
04 年,他出版第一本书《声音与愤怒:摇滚乐可以改变世界吗? 》,是问句也是行动;07 年《反叛的凝视》,召唤六零年代的反叛份子与抗争典范;10 年《时代的噪音》来得是时候,颠覆与独立精神暗潮汹涌;16 年末,他梳理文化评论集《燃烧的年代:独立文化、青年世代与公共精神》,他说这本书早该写,一直欠着,这可是我们活着的这时代。
他一路写,从西方的反叛作用力望向东方的独立现在式,孵育出实验性强的行动代号。他说,文化打造这路固然很长,但我不寂寞,我是很幸运,一路做独立写作者,写到今天。
听他说话,我明白他顽固却自由的精神核心,他行经之处,中国、香港、中国,正百花盛放。
燃烧的年代,燃烧的人群
从新书《燃烧的年代》聊起,他笑说名字辗转换过几次,原先定名《重新想像时代的文化》,后来是太太起了《燃烧的年代》名字,切合书中精神。
书中拆出三个时代子题:独立文化、青年世代、公共精神,从中国、中国到香港,都贯彻这样的时代关键字。张铁志怀有情目光,说起中国,中国这几年,最大的变化是新旧典范转移。从太阳花世代到新的政党版图出现,再到独立文化工作者出现,有越来越多返乡青年。音乐上也是,15 到 16 年,从灭火器到舒米恩,连续两年独立音乐拿下年度最佳歌曲。
他目光敏锐,对中国用情至深,接着说,独立文化跟青年世代关系密切,年轻人渴望自我实践,与其卖命给大企业,人们更渴望释放内在价值,体现在想做的事情上。
确实回到一点马克思主义吧。马克思批评为他人卖命是异化,颂扬更传统的手作实践。与其做生产线的一个环节,不如体现个人生命的精神。许多人批判小确幸,我倒觉得年轻人是走一条新的自我实践道路。他笑着说,手作的独立精神,催生新的商业模式。政治、商业、文化,都可见独立精神的萌芽。独立现象结合公共精神,强调开放与共享,带给时代新的养分。
独立文化、青年世代、公共精神三个关键字,互生互构,牵系时代走往更丰沛可能,张铁志之所以写,是为了批评与拆解现在的文化现象,更是为了提出活泼的可能性。中国这几年变化很快,现在正是高潮,也适合停下来反思与回顾这几年的进程。
聊起写作,铁志的目光很热,字句用力,我替他再倒一杯水,他说,还有一个独立,是自己独立写作者的身份,他喝了一口水,说起故事,我听得入神。
敲打社会,我要像摇滚那样写下去
独立精神,一路追溯,铁志确实反骨。大学没选最保障出路的台大法律,选了政治系,他说不为什么,我想有更多自由。
18 岁以前,我是外省眷村小孩,家里很蓝,我是典型党国教育的孩子,直到上大学,遇上中国社,给了我许多自由养分。走进中国社,学长姐是范云、蓝佩嘉、郑文灿,台独当时是禁忌,他就花许多时间思考、钻研历史、参与学运。
回想起来,那大概是起点,体内有某个东西慢慢被勾引出来,定睛一看,是一把燃烧的火。他确定,自己想用知识思想改变世界。
02 年,他赴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政治所博士,04 年,《声音与愤怒》出版,主流媒体邀他写专栏,他觉得有意思,用写作介入中国当时贫乏的公共领域,想把知识性的东西,一路带进公共领域的重建,那时评论还少,他就埋头写,没人敢谈中国与香港的人权问题,他偏要写,照亮暗处议题。
到 08 年,他的评论散见各处,用知识核心冲撞社会,他在中国写评论也参与社运现场,经常问自己,博士还是不是他要走的路?我念博士,是为了对知识的追求,积累知识是为了改变世界。那些年,我发现,自己对敲打社会更有兴趣,透过写作,像啄木鸟一样,直接地给社会提醒。
离开哥大博班是赌,赌不同可能,放弃太理所当然的路。他说当时在美国看到些例子,就想试试用独立写作者的身份,追寻更多自我实践。
他笑说,回想自己离开名校博士安稳的路,也挺摇滚的,透过实践,反叛某种主流价值观。他不知道工作去哪找,但他深信自己会实验出人生可能。
我想起鲍伯狄伦说,人们很少做他们相信对的事。人们选择方便行事,接着后悔。铁志的人生,没有贪图秩序的方便,安稳的路固然好走,但是颠覆是为了活得更自由,像摇滚那样。write like a rock 他说,只差没比出摇滚手势。
回到历史现场,社运现场写社运
我看到铁志体内那把火一路烧下去,路上始见火光,我的行动要跟写作结合,我不做旁观者,我要成为运动历史的一部分。他要做个在现场评论的人,在社运现场写社运。
他一直跟历史现场在一起。12 年,《号外》老板找上他,邀他当总编,《号外》是八零年代香港特别标竿的杂志,前卫体现香港式的美学品味,后来商业化多了,个性少了,希望铁志以文化专长协助《号外》重回先锋位置。
他想了想,17 年香港普选,这几年香港政治定有重大变局,他一句广东话都不识就到香港,身边朋友笑说你可别漏气。他一到就大刀阔斧,替时尚出名的《号外》增添文化底气。
他花时间想,香港高度政治化的社会需要什么?紮实把社会与文化议题引进《号外》,第二期就做同志议题,落标 Gay and proud.他没想太多,只说香港值得一本有思想重量的杂志,让杂志成为改变香港的一环。
《号外》是本时尚文化杂志,接触的是最顶尖的品牌客户,fashion shooting 我什么也不懂,对我是很奇异的旅程。能做传奇杂志的总编辑,进而影响香港社会,我学习很多,也见证雨伞运动现场,眼见我们相信的一切正在发生。
在《号外》待了两年半,15 年中国即将大选,他想回中国了,回到历史现场。《号外》成绩不错,但毕竟是别人的刊物,是别人的土地。我自己知道中国媒体有些问题,于是想回来试试。他要离开那时,港媒伤感报导,艺文界替他办了饯别宴。
回头看,这两年半也是文化实验吧,挑战香港容不下深文化杂志的偏见,接下来他要在中国感受与实验。成形的大体制没意思,我更希望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从零到一的做点事。
那时,他遇上何荣幸,两人对新媒体的理念和坚持相近,花了几个月筹备,共同孵育《报导者》,用数位内容,满足公民知的权利,与新世代对话,深化公共精神。
他也接下《政问》主持棒,开创政论节目的新可能。中国最差的就是影音媒体,很可惜,最多人看的东西居然最弱。他言谈犀利,行动温柔,政问第三季,从出版到音乐七个面向,精谈中国文化的未来,提出重要的问题,找到重要的答案。
张铁志回来中国这一年,参与项目众多,报导者与政问外,也任阅乐书店与数位时代顾问,以文化思维介入时代的精神,从未撼摇。他像奔腾巨浪,既是理想派也是行动派,他不等待,偏要投身。
彷佛这个岛屿不需要文化
我接着问,他怎么看中国现行文化?解构与重建有没有什么可行方向?
他摇摇头,自嘲作为落选的文化局长,他清楚中国文化政策的预算一向很低,社会并不成熟,几次总统辩论里,没人提到文化政策,他既震惊也不震惊。
许多人说,文化得要人们吃饱才来欣赏,两党都是拼经济思维,我说那是对文化非常错误的理解,太理所当然的觉得其他事情更重要。但文化,是生活的创造力,左右城市的命脉,更是国家的灵魂。
文化并非站在经济的对立面,反倒是产业转型的革新力度。张铁志提出论述,中国要走向经济转型,不再只是过往的硬体制造与代工思维,文化绝对是关键,否则只改了表面,仍欠底蕴。
不仅国家,城市尤是。亚洲萌生创意城市的火花,香港、日本、首尔、曼谷都有活泼风气,台北更该重视。城市要有竞争力,得有特色,旧的与新的兼有。一方面,城市不可能是单一的,要回到传统历史脉络,所以文字保育、社区生活都很重要,必须保存与挖掘。另一方面,也要鼓励新的东西出来,让年轻的创意发生。
他说中国经常口号很会喊,说是文化立国,具体怎么做,要带到什么方向,滋长什么文化也不清楚,没有方向感。面对中国崛起,整个文化创意产业也都焦虑。
徐徐望向中国,铁志对中国的文化发展,自有见解,无需焦虑。我们要处理跟中国的关系,也要问自己有什么。中国适合生活,我们小,我们慢,我们静,都是优势。中国相较之下,钱多,市场浮躁,难以静下心。中国要珍惜自己的小与沈静,这个优势我们还有,能有多久不知道。
《燃烧的年代》头几篇,他就替中国为人诟病的小确幸翻案。无需欣羡谁的狼性,小确幸世代,其实是新时代价值的创造者,追求自我实践的独立精神,把事物做好做精,是已发展国家的趋势。
信手捻来,底气很足,文化养成,速成不来,铁志愿做多方尝试,砸下时间的人。
时代的幸存者,成功不必在我
是对时代怀有使命感吗?评论、出书、顾问、社运、主持、策划、参与新媒体实践,我见铁志以文化运动为圆心,长出日常生活,揭竿起义,以文化夺权。
他笑说,我没什么使命感,不过就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大叔,体内有东西在烧,不做我就不爽快。我想更接近内在直觉吧,开创事情我才觉得有趣。
刘克襄替《燃烧的年代》作序时写,张铁志像文化小太保,铁志笑谈有没有这么夸张,但确实很多大企业不敢用他,他都觉得困惑,自己不是特别叛逆,只是真有无法妥协的颠覆精神。
他持续理解时代,并试图对困局提出解法,抛出行动,实验把文化公共议题谈得更深的机会,用贴近年轻人的表现美学,乘载严肃内容,做公共性的表达与传递。
他说,这一路走来,心情挺复杂。有时觉得自己像时代的幸存者,我还年轻的 80 90 年代,中国文化评论刚盛行;我开始执笔之时,正值平台崩坏,跟我同世代的人,很少人继续以写评论为志业,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铁志对时代的愤怒多,感动也多,社会运动的经验给了他坚定信念,他知道文化急躁不来,总有怀疑与挫折,但若一直做下去,便是开创可能,眼见春暖花开。
他很坦然,求的不是成功,走在路上已经重要,你开出一些东西,就算没有成功,别人能踩在你的肩膀,继续往前走,走得更远,开出更多。那是我想看见的。
他说成功不必在我,我所能做的,是一直走在路上。我见他这些年,带着直言的笔,挽起袖子,上街、行动、实验,以肉身冲撞僵局,颠覆时代的气度,为着很温柔的理由:这时代的我们,值得一场文化革命。
我始终庆幸,这时代的我们,能跟张铁志走在一起,把自己唱成一首摇滚乐,自由的重量,始终都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采访后记
采访完,铁志问我,你急着走吗?我得再回几封信。我摇摇头,他打开电脑,飞快的敲敲打打,目光好专注。
我静静侧拍,想到每次在其他场合遇见铁志,他总热情招呼,每次别人大声喊他资深媒体人他都特别自谦,摇摇头说不是专家。我记得他在访谈时,眼神恳切的说,别人看我做的事情很多,其实我的核心认同很简单,就是做一名写作者,我要持续写下去。
我起鸡皮疙瘩,写作真能把一个人带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写作者的埋头耕作,可以见证与成就一个伟大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