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要对于在未取得各位的同意之前出版这本书,深深致歉。真的很抱歉,不管你们要怎么批判,我都甘愿接受。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都会被当成藉口,但我还是希望能好好地说明为什么我一定要出版这本书的原因。
二○○四年三月十日。我从少年院结束了感化教育以来,这十一年里我一直用尽全力在泥泞中挣扎、爬着、拚死拚活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背着自己所犯的罪愆活下去的空间。跟一般人一样,我也在社会中碰到了矛盾,遇到了不合理、懊悔、受打击、意志消沉得对一切都感到疲倦厌恶。每一次都是在最后关卡上,在周遭的人帮忙下才好不容易撑了下来,继续在社会上生活。
但是我非常抱歉,我以这罪愆之身在社会中与人相处、往来的每一天中,迷惘了,我无法保持心灵平衡,像一般人一样地生活。我没有一般人活下去的力气。我知道,这不是一句没力气就可以解决的事,我非常清楚。可是真的除了写这本书之外,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在社会上找到一个带着罪愆活下去的地方。我知道这不能被原谅,我也很清楚这根本不成理由,我真的万分抱歉。
我曾经以为,自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我把这当成是自己的优点,虽然傲慢,但我曾经以为自己是靠着自己生活。我错了,大错特错。就连我这样子的人也有许多我并不想失去的人。当他们哭,我也跟着伤心;当他们笑,我也跟着欢喜。我发现,是这些无可取代、我不愿意失去的、对我来讲很重要的人孕育了现在的我,让我能够活下去。
可是就像这些人对我来讲很珍贵、无法取代一样,被我夺走生命的淳君与彩花对各位来讲也同样珍贵,也是极其重要、不可取代的存在。而我却把如此珍贵、无以替代的存在从各位的手中夺走,我真的深深切切、痛彻领悟到了自己到底犯下多不可能被原谅的罪、做了多无法重来的事。而这一切对我来讲已不只是道理,而是伴随着苦痛悟澈到的沉重无比、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且毫不留情的现实。
一路以来,我做过了各种工作,非常努力不顾一切地工作。跟我一起工作的人,大家也都是拚命地在为生活打拚。有人为了赚钱医治生病的太太,每天加班到很晚,连自己的身体都搞坏了。有人工作一直不上手,每天被骂到臭头,但拚命做笔记,连休息时间也拿来练习。有人为了保护身旁工作的夥伴,自己却被堆在旁边掉下来的材料砸成了重伤。
这些认真工作的人,看在我眼里真的满身光辉。大家都那么努力认真地过活。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自己的痛,有身而为人该做的事情与幸福,有自己要守护的事物。大家都会受伤、都在泥泞中打滚,流泪流汗、咬紧牙关地承受此刻这绝不会再重来的生命重量,使尽全力地活。他们接受自己生命之重,并且珍惜着。甚至连我这个他者的生命重量也一并承受并且珍惜。
我觉得自己在事件当时,好像对于自己与别人的生与死都只是当成了活着与死了的字眼跟记号,没有触感、没有味道,像是假的一样。可是人活着绝对不是无色无味的字眼或记号。
人活着,是看得到的、闻得到、碰触得到、温暖而轻柔、温柔而尊贵、高洁、美好,人活着是绝对、绝对不可以伤害、无法重来的存在,更最重要的是,活着是如此动人。这是我在社会上实际经历了各种苦痛后所切身感受到的事实。在跟人相处、接触的过程中,我亲身体会到了所谓活着,光是这样而已,本身就已经是无可取代的奇蹟。
而我活着。
当我无比感激这件事实的同时,也对于自己从前把活着这件事从淳君与彩花身上夺走感到无比懊悔与痛苦。当我自己开始想活下来之后,我才终于知道人活着的伟大、生命的尊贵,我才终于切身体会与感受到,也才开始认真思考淳君与彩花当时又是如何地想活下来,而我又令他们徒留多少遗恨。
夺走两条人命的人,自己却开口说想活下来,我知道这完全不可理喻。我虽然知道,也清楚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活下来、自己应当去死,可是越是知道、越是明白,就越想活下来,毫无办法得连自己都受不了地如此虔心祈求请让我活下来、我想活下来。丢人现眼、令人作呕地如此渴求着生。
不管在如何悲惨的环境里,我也只想呼吸、想活下去。到了现在,我才这样珍惜活着这件事。为什么我不能在铸下大错前就有这种想法呢?我真的觉得很愧咎、很懊恼、万分悔恨莫及。我完全没脸面对淳君、彩花以及你们的家人,深深、深深地感到惭愧与歉疚。
活着如此尊贵。生命如此不由分说地美好。
这么重要的事、这种大多数的人都感受得到的事,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体认到?如果我早一点懂得,应该就不会铸下那样的大错了。为什么我没有在事情演变成无法弥补的最糟情况前觉醒呢?早在我犯下大错之前、在许许多多视而不见的情况里,不是早就有机会注意到了吗?不是早就有很多人想要点醒我了吗?我一直想着这些事。
现在无论我说什么、怎么想、怎么后悔、反省都太迟了。我千真万确犯下了无法弥补、不可原谅的大错。在这种情况下如今还写了这本书,我相信各位一定悲愤填膺。
这十一年来,沉默便是我的语言,虚像是我的实体。我拚命压抑自己的声音活了下来。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我觉得自己连一声苦都不应该喊。可是我已经撑不下去了。我想用我自己的话,说出我心所想。留下我活过的痕迹。从早到晚,我无时无刻不管在做什么的时候都在想这件事。如果不这么做,精神已经要垮了。
我跟自我的过去对峙、战斗,书写是我如今所能有的唯一的自我救赎。我仅存的存活之路。我真的除了写作这本书以外,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找回自己的生路。
写了,却又会加深各位的痛楚。我虽然知道,却还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想写。这么做实在太过自私了,我对于各位深深感到歉疚,真的万分抱歉。如果能有一行、一行也好,如果书中能有只字片语能够回答你们的为什么那就好了。
虔心祈愿土师淳与山下彩花能够安息。
真的非常、非常抱歉。